明天就是周末了,今天也就是传说中的顾昕昕分班考这神圣的一天,学校把所有的科目都出在一张综合卷上,一个上午持续轰炸,当然,先做完的或是不想做的,就算只开考了五分钟,都随时可以走人。我猜想顾昕昕的校长一定是双子座的,不然怎么可能把如此郑重庄严的保送生选拔以这种孩子气的方式呈现。
以顾昕昕一贯的风格,她应该早已经抬起下巴在众考生诧异的目光之下交卷走人,然后跟着邓心去金饰店里对着店员推荐的又贵样式又俗套的款式指指点点了。我时常觉得,如果要按照酒店星级来划分的话,四星级以下的服务员是绝对伺候不好顾昕昕的。
我记得有一次,顾昕昕买了一支洗面奶,回到家里发现是开过封的,去找售后的时候那个男人面带笑容地诬陷顾昕昕是自己打开的,语气里还充满了那种让顾昕昕“别闹”的嗤笑成分。顾昕昕也没为了那五十几块继续索求赔偿,阴险洒脱地甩下一句“所以你发现你老婆不是处女的时候,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吧”,就拉着满脸茫然的我走了出去。
那么既然顾昕昕的损人级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态度,生为“青出于蓝”里的那个“蓝”,也就是邓心,大概也不会是什么省事的善碴。这两个人双剑合璧,要求的服务水准直冲五星级。而按照习俗,从现在开始备下的金饰全都是以后做嫁妆用的,绝对马虎不得。所以即使顾昕昕在考场上驰骋得再嚣张,也绝对会在各家金饰店里耗费一个下午。
但是我还没那么快能看到顾昕昕的新手链,今天是我们这个大组留下来打扫卫生,学校里的规矩是,每个卫生大组都有一个小组长,挨个检查组员的打扫情况,但是检验合格过了还不能走,必须等到全部组员全都打扫完毕之后一起走才行。高龙腾在自告奋勇趁陈倾心还没有整理完书包的时候就把她该扫的地扫完了,然后又在刘珊珊忿忿的眼神里打扫了她的。可是这一点也没能换来我们其他组员的感激,反而都心有怨言,本来大家分工合作也能早点走,他这一下子包了三个人的工作量,再加上执行者又是他这个动作向来拖沓的高龙腾,一下子把工期给拖长了。
幸好今天是星期五,下午只有两节课,等我们打扫完了出教室也才四点零几分,不然我们一定会群起激愤攻击睡神。校园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一下楼就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
——杳杳你快看,门口有辆奔驰诶。
我用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把刘珊珊的那点大惊小怪压了回去,朝她眼神所指的方向望去。于是马上慌张了起来。
顾重光怎么会来?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大半年了,我不确定邓心的语言是不是真的锋利到能把他剐出这么多日子避着不见我们的伤口,但我知道,即使我们的相见在时间轴上被隔得多开,我都能一眼就认出那个靠在车上单手插兜,抽着烟的男人。这是一种很难诉说的情分,类似于血脉里无解的默契。
从教学楼到大门口的路不长,我能够用来思索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的时间并不多。我猜测他顶多就是已经从邓心给的创伤里恢复了过来,然后又在吃饭看报的间隙里想起了他还有两个女儿,于是心血来潮想来接我们去聚餐。我让自己陷在繁芜的慌张和冷笑里,根本没再多想下去。
顾重光看见我之后,把烟掐了,一直盯着我走出校门。
——爸……
我怯怯地低头问好,像个准备俯首认罪的罪犯,刘珊珊的目光伶俐一转,鞠躬问了声叔叔好,我抬头看到他弯起嘴角向刘珊珊回笑,不经意间撇到他嘴边的青色胡茬,第一次有了这个人比起童年里的印象有了些苍老,和该被原谅的感觉。
但是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被彻底原谅,的确,在我和刘珊珊挥手道别之后,从他略显苍老的嘴角边漏出来的那句话,让我觉得即使这件事与这个人没有直接关系,我也永远不要原谅他。
——杳杳,跟我回去吧,你妈妈和……昕昕,她们出事了。
我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门是敞开的,我像是赤身裸体地躺在沙漠里,明明知道周遭没有会窥看,却还是极不自然地想要找些什么来遮羞,流沙也好。
顾昕昕和邓心已经被送回来了,两个长方形透明的灵柩毫无美感地躺在客厅的正中央,茶几和饭桌都被侵略性地往两边挪了挪。我走进去,化妆师正好在给她们两个人化妆。一张木色的板凳横在灵柩的前段,上面点着两支带不来一点温暖,反而碍眼非常的白色蜡烛。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在一边从饭桌旁搬来的与这个场景极不搭调的欧式布艺橡木椅,扶着额头低泣。
听顾重光说,邓心和顾昕昕根本就没有顺利抵达金饰店,邓心上午接顾昕昕从学校出发的路上,就追尾了,当时警方先翻到了顾昕昕的手机,就直接打给了顾重光。我从来都没有翻看过顾昕昕的手机通讯录,不知道她是不是都以真名命名每个人的电话号码。不过此刻,我想我不用去求证,也知道一直住在顾昕昕心里的那两个字,好几年都安然地躺在她的通讯录里,即便她一直都知道,从那两个字里可能泄出温馨与和美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我知道她比谁都想念那个短暂的完整的家。
顾重光在医院里把一切都处理好了,按照习俗,遗体是要搬回家放一个晚上,由亲人守灵,然后第二天再送去殡仪馆火葬的。他并不知道我什么时间放学,所以从联系完丧葬事宜之后就来我学校门口等我了。我不知道在那等待的两个多小时里,他的思绪是不是一直处于偷懒放空的姿态,不然为什么没能用他那颗精英灵敏的大脑,组织好一串像是生意经之类的让人无法反驳的措辞来告诉我这件事,反而单单用“出事”两个字,把我生命里最悲恸的浩劫潦草地可悲地概括了。
我怔怔地走近寒气逼人的灵柩,越近越觉得一切都虚幻模糊,外婆抬眼看到了我,抹了抹眼角,把我的手抓过去在手心里一阵揉。
——杳杳啊,快再叫声姐姐和妈妈。
——妈……姐……
我的喉咙涩得发疼,数不清楚我的声带有多久没有亲自朝着这两个人发出属于这两个字的振动。生前不屑的寒暄与客套,隔着生命这堵墙,暖意和不舍似乎再也传达不过去。我兀自挣脱开外婆的手,趿拉着步伐朝灵柩边走去。她们已经被换上白色麻布丧服,被掩盖着的身体看不出任何破碎扭曲的痕迹,脸上的伤也被化妆师遮了起来,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她们完美的躯体被撞得面目全非。这也好,是我能相见的最好的结果了,至少,这两个怕老怕丑,怕步调不够潇洒,腰身不够妙曼的女人,永远都领略不到白发沧桑的漫长与孤苦了。
化大体的化妆师像是模仿小学生的画作,在顾昕昕和邓心的脸上化了极其诡异又不自然的妆容。不过才分开几个小时,我几乎快要认不出这两个妖孽得像是有毒的骄傲女人。的确是这样,我越是细看就越是觉得恐惧心寒,觉得她们还没死去,甚至只要再过一会,她们就会突然起身坐起,然后双双跨出灵柩去厕所把妆给洗掉,脱去一身晦气的装束,换上两身华美精致的晚礼服,优雅地走出来把化妆师骂一顿。
就是啊,死掉的人怎么会是她们呢,她们那么鲜明而耀眼,如果这是一部偶像剧,接下去的剧情还要怎么看呢?我一个人单薄地乏善可陈地演下去,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少了顾昕昕每天对我的疾言厉色和攻击打压,少了邓心如虎添翼的落井下石,这个家只剩下了房子,和空空荡荡的呼吸。
我想我会想念的,而实际上我已经开始想念了。想念顾昕昕因为我很晚到家,把菜盘子砸在餐桌上的声音,想念她怪味道的饭菜和喝鲜奶的习惯,想念她在周末的早晨把我踹起来去开门,想念我在实验室里被关到发烧的那天,在出租车上,靠着的她虽有些硌人的肩膀,想念她在邓心与顾重光吵架的那个晚上,带着我逃出酒店,那被灯光拉长的,等待着我的影子。
我曾经以为,即使她永远都走在我的前面,呈现出一种我永远也无法赶超她的嚣张姿态,但是她也永远不会加速,一直以这种催促般的距离让我一点点适应这个世界残酷而多变的步伐。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守护天使一样,只不过,她是个脾气比较坏的天使而已。可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她并不真的是什么超脱凡尘的神物,她拥有的也仅仅是一副肉体凡胎,也经不起生死簿的摧残。时间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格,她就走得太远了,远到我脱了鞋不停奔跑,也永远追不上了。
还有邓心,我的妈妈。她才回来没多久,才弥补了我们没多久。我扭曲的品味还没有彻底被她纠正过来,我和顾昕昕被暴风雨淋湿的等候也还没有彻底回暖过来。我还没有成年,连顾昕昕也没有。只是顾昕昕再也戴不上的金手链,也永远戴不到我的手上了。直到最后,她选择带走的还是顾昕昕,而不是我这个除了血缘之外跟她没有半分相似的失败女儿,她给顾昕昕的名字里带着自己名字的读音,而我什么也没有,随着她生命的逝去,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与她联系起来的东西,似乎也一点都没有了。
谁能想象呢,你曾经以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应该要陪在你身边一辈子,起码是久远到无法估计的时间的人,突然耍赖弃权退出了说好的一起,而且是以这种极端又唐突的方式,永永远远地欠了你一声沉重的正式道别。
她们曾经用了无数的玩笑话揶揄我打击我冷嘲我,我看似是她们百般挑剔的家人,而实际上,那些暖色的真心,和岁月更迭不掉的亲情,早就在我的心里长成无限包容的大树,只供她们乘荫纳凉。可是“再也不能陪我一起长大”这种事情,玩笑开得太大了,比心里的那颗大树还要参天茂密。
我想这次,我是一辈子也原谅不了了。
2008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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